时隔30年,大导演蒂姆·波顿(Tim Burton)的异色电影《剪刀手爱德华》(Edward Scissorhands)即将重新上映。该片大胆运用充满成人童话风格的黑暗视觉元素,讲述一段铭心刻骨的纯爱恋曲,是电影史上为人津津乐道的经典作品。
不过,除了电影中约翰尼·德普(Johnny Depp)与薇诺娜·瑞德(Winona Ryder)两人的禁忌之恋,恐怕《剪刀手爱德华》还是一出,追问渺小人类为何触犯杀人死罪的道德寓言。
近年每一次发生重大刑案、随机杀人事件,都引起社会大众对于死刑存废的热烈争论。假若我们从一个更多现实、更少浪漫的角度,来重新思考《剪刀手爱德华》中的「罪恶」主题,或许在多年以后的现在,这部经典老电影还能够引发一些不同角度的解读。
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
本片主角爱德华,是一位双手悬挂锋利刀刃的人造人。他日复一日在废弃的古堡中,修剪庭院中的花草树木。一天,心地善良的化妆品推销员,在山顶古堡发现独居的爱德华,并决定将他带回家中。尽管小镇上的多数居民,对这位沉默寡言、外型怪异的年轻人不无疑惧,但是他们仍然乐于享用爱德华所提供的剪发、园艺服务。
可惜,这样的「和谐」,只能够昙花一现。由于爱德华暗自倾心于推销员的长女「金」,因此金的男友对他充满怒火与忌妒,三番四次陷害性情天真的爱德华。在一发不可收拾的重重误解中,小镇居民的态度很快改变,他们现在断定,这位头发蓬乱、满脸刀疤、手持凶器的外乡人,一定是恶魔的化身。
被诬陷偷窃、性侵、伤人的爱德华,只好充满悲伤地返回自己出生的古堡。然而,金的男友却尾随而至,在争执中,被爱德华用剪刀手刺死。为了平息小镇住民的愤怒,金与爱德华深情吻别后,决定欺骗在古堡外等待要审判「凶手」的群众——她告诉居民,爱德华已经被坍塌的古堡所深深掩埋。
电影的结局是,在许多年后,再也不曾离开山顶的爱德华,孤独地留在古堡中制作一位美丽少女的巨大冰雕,用以怀念那位没有缘分的恋人。而冰屑变成白色雪花落下,覆满了这个本来从不下雪的小小城镇。
同情「杀人犯」的三个理由
虽然《剪刀手爱德华》具有如此明显的童话气氛、寓言色彩,然而,我们也无法否认,若仅就法律层面,爱德华可是货真价实的「杀人罪犯」——在故事中,爱德华并非出于自保或是失误,而是因为无法忍耐金的男友的暴力行为,于是将锐利剪刀刺入对方胸膛。尽管如此,相信绝大多数本片观众,电影散场时忙着拭泪,大概完全「忘记」了爱德华应该要负起的刑事责任。
为什么「杀人偿命」这样的道德直觉,在这部电影中,好像并不适用?也许是由于,电影观众拥有全知的上帝视角,所以我们看得见「暴力行为」的漫长前因后果。而更多的资讯也让我们迟疑,是否可以简单地,对一位罪证确凿的杀人者施加批判。
首先,观众可以感觉到,与世故的成年人不同,由于多年独居、缺乏照顾者的缘故,从未社会化的爱德华,并不懂得欺骗与敷衍。也因为这一可贵的品质,每次当爱德华遭遇委屈或误解,他其实没有足够的社交技能,来应对早已被正常人「习惯」的各种人际摩擦,从而加剧了他在电影中的孤立处境。
其次,比起女主角金那个出身富裕,却心胸狭窄、充满暴戾之气的男朋友,爱德华不只愿意替朋友顶罪,也在车祸意外中因为救人而受伤。所以观众并不像其他小镇居民,只看见爱德华在面对挫折时显露出的焦虑跟怒气;相反的,我们都明白,在他的怪异行为背后,爱德华一直保有深情与善良。
而更重要的,也许是第三个理由:电影中那个看似平静、安详的小镇,对于「他者」并不友善。学校里的孩子大声嘲笑爱德华的外貌;小镇居民则不知感恩地向爱德华要求更多修剪服务;银行体系无情拒绝了爱德华的创业贷款;甚至还有一位女性邻居,在无人的理发厅里打算性侵这位个性极度敏感的青年……。
就此而言,尽管杀人终究是法律和道德上的巨大错误,但是这样的罪恶也有许多值得「体谅」的结构性因素。爱德华被命运带到了一个冷漠而充满敌意的社会,也因之逐渐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愤怒。
不见得是唯一死刑
当然,一部纯属虚构的电影,并不足够完全对映真实。然而,在艺术与现实之间,有时候我们反而需要加工与剪裁,才能真正看见全貌——不只是从报纸、媒体上短短的三百字新闻去「定罪」杀人案件,而是尝试去「理解」犯错的人,以及案件背后每一段复杂的生命历程。
在中国台湾司法史上,其实也有许多位「剪刀手爱德华」。最早当然是在戒严时代,被汉人雇主虐待,在酒后愤而杀死雇主一家三口的原住民青年汤英伸(1987年被判处枪决,死前拒绝施打麻醉)。又比如长年承受双亲敌意,受困于严重精神障碍却一直得不到医疗社福资源帮助,最后用菜刀弑父的陈昱安(2019年于牢房自缢)。还有长期陷于绝望巨大穷困,忍耐妻子施加的精神虐待,最后亲手杀害妻儿以求解脱的郑文通(2020年于狱中病逝)。
「杀人」当然是文明社会里无法容许的罪恶,却未必不可宽恕。特别是,如果「爱德华们」落入了难以抽身的情境,被敌意、疏离、绝望、孤独、贫穷等恐怖一再侵蚀,那么谁都有可能在冲动下铸成大错。与其说杀人者的内在有不可原谅的邪恶,更不如说,在某些社会情境下,人类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肯珍惜,何况他人。
让我们回到电影中的悲剧。尽管不必在童话故事里深究法律问题,但是,观众其实也等同于一位,隐身于摄影镜头之外的最终审判者。对于爱德华的罪恶,你我在心底会如何量刑?在故事里,警长明知爱德华逃入古堡,却放弃追捕;而金亲眼目睹了男友坠楼而死,她却选择用谎言掩护行凶。这是纵容、包庇、伪证?还是只因为,他们都知道,真相远比表面复杂,人性也难以被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定罪?
就此而言,《剪刀手爱德华》显然留下一些深思的空间。也许,在报复式的处决以外,试着更多地理解那些因绝望、疯狂、困顿而失足的「罪人」,同样是我们在追求司法正义时也不可或缺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