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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2年春天,敌人“扫荡”更加频繁,冀中形势日趋紧张。

抗三团首长决定,把“文印组”坚壁起来,单独隐蔽到地方上去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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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印组是抗三团教学保障的一支重要力量,承担着繁重的教材印刷工作。他们的文印条件十分简陋,很长一段时间就只有几块钢板和铁笔,一家油印机还是部队赠送的战利品。后来,才从敌占区买来一架石印机,还请了写字工人和石印师傅,文印组的力量才算是有所扩大。

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,以满腔的热情和通宵达旦的努力,圆满完成了上级交付的各项文印任务,为抗三团的干部培养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
但因为要脱离部队,独立面对各种未知的风险,文印组的同志们对这次的坚壁任务颇有顾虑。文印组组长董志森反复给大家讲形势,鼓干劲。抗三团陈文虎团长、李中权政委和大家促膝谈心,讲鱼和水的道理,说老百姓是水,我们军队是鱼,有水在,鱼一定能活下去。首长还说,只要大家能“化”到群众中去,鱼就能畅游水底。

一番话说得大家心明眼亮,豪气凛然,纷纷表示决心。

几天后,暮色苍茫中,部队转移了,文印组留在深泽县东西固罗村,开始了新的战斗生活。

第二天,文印组的同志们脱下了军装,换上了百姓衣服,个个戴上了白头巾,穿上了蓝布衣褂。炊事员老郑化得最好,套了一件长袍子,两撇小胡子,搭上成天不离手的小烟锅,活脱脱的一个农村大爷。组长董志森最下功夫,脸上抹了一把灰,好遮盖他白皙的皮肤。

平日熟悉的群众看到却很新鲜,把他们从小到下仔仔热血细细好一番大量,好像他们穿得有多古怪似的。这倒是让董志森产生了联想,他马上请来村长和妇救会主任,让他们当众一个个检查哪里做得不够好。

村长也不客气,谁的褂子长,谁的裤子短,谁的鞋袜不合脚,一一指出,还叫妇救会马上想办法解决。

两位村领导一走,董志森就对同志们发表了一通感想,说地方同志和群众对我们多关心啊,大家要不负期望,勇敢挑起这副重担。然后又再次说起“化”下去以后的方法和对大家的期望。

董志森当时才二十一二岁,但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工作者,考虑事情周到全面,讲话简明扼要,鼓舞人心。说完话,他又教大家长了一首新歌《军队和老百姓》。

董志森是河北保定人,身材瘦长,眉清目秀,待人和气。他有一副好嗓子,是个出色的歌咏指挥,说话乡音重,总爱带个“儿”音。

与他相似的,是老郑,也是“儿”不离口,他是河北定县人。这两人碰到一起,说话很好玩,要是是在三餐时间,听话的人笑得饭都吃不下去。

老郑有点年纪,四十多岁。他闯过关东,在抚顺挖了二十多年煤,腰都压弯了。受不了敌人的欺凌,一个大雨夜,打死了一个日本兵,逃回了故乡,不久就参加了八路军。

东西固罗村呆的时间比较久了,文印组转移到安平县,接着又是好几次转移,辗转到了献县的宋家房子。

这个村子很小,只有几十户人家,位置在滹沱河北二三里,但群众基础很好。

因为形势过于恶劣,这时对化入群众的要求特别细致和严格。像普通百姓是不够的,必须成为百姓中的一员,有合适的职业,是所下到的家庭中的一分子,哥哥、叔叔、儿子、孙子......有着与房主吻合的家庭关系。这个吻合不是装装样子的,要能让外来人仔细观察下,不会对这种关系产生疑心。

还要融入村里,认识老老少少,能按村里辈数和亲属关系,见面就能直接称呼遇到的每一个人,如福顺大伯、进喜叔、大有哥、二春嫂等。

要做好这些很不容易。像称呼的问题,宋庄虽小,也有二三百人,要称呼好是要费不少心思的,但这个只要用心留意,时间稍长就称呼顺了。

难的是融入房主家庭。喊哥喊叔好办,但要对老人张口闭口喊爹喊妈,有些同志总有些不适应。口头上的称呼也好办,喊多了就习惯了,要真心处成一家人,感情融洽无碍,就要更加用心了。文印组的同志们都在为化得更好努力,但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。

董志森为此操碎了心,走村串户,登门访问,逐个检查同志们和房东的相处情况,是不是真“化”成了一家人。一次,文印组的乔连川正在给房东大爷捶腿。董志森来了,他当着乔连川的面问大爷:“大爷,你这个孙子怎么样?”大爷高兴地说:“可孝顺啦!进家来就给我捶腿!”

对有些同志认为这是“假戏”,化入群众就是“假戏真做”的想法,董志森很不客气地给与了严厉批评,认为这不仅是安全意识的问题,更是思想感情上没有融入群众的问题,没有真正把群众当做自己的亲人。

董志森觉得这样做还不够,他硬性规定,晚上全组集中突击工作,白天一律回“家”参加劳动。

乡亲们也在帮着文印组的同志转“化”。一天,一位大爷找到董志森提意见,说他们还没完全宋家房子人。董志森问为什么。大爷说,你看,有的同志穿的衣裳还是机器做的,老百姓哪有穿这衣裳的。董志森恍然大悟,当夜彻底检查,全部换上了手工缝制的土布衣裳。

经过这样反复的磨砺,文印组的努力取得了效果。一段时间后,他们走在街上,就不像个村外人了,抱小孩的抱小孩,担水的担水,拾粪的拾粪,再不济也是在拉牲口饮水,都在忙,没有谁两眼望天闲着没事。老乡们说:“你们现在真成了宋家房子的人了。”

但也有一点纰漏。一位同志找到董志森,说:“假戏真做是不对,可是‘分配’我给房东大娘当未过门的女婿,真难为死我了。我一见她闺女心就砰砰跳。”这回董志森没有批评人,他笑了,把这位同志“调整”到另一家当了“儿子”。

文印组在努力从生活、习惯、感情上全面融入群众的同时,他们还在通宵达旦地工作。这些乡亲们也是清楚的。

一到夜晚,文印组就全力投入了工作,刻写、校对、印刷、装订、包装,每天的工作计划都要按时完成,不准有一点拖延。黎明前,所有的机器物资要坚壁入洞,不得有一丝疏忽。天明物入洞,人归家,不留一点痕迹。集中工作的院子保护是严密的,大门堵死,出入翻墙。掩藏机器的地洞,是文印组自己挖的,伪装得十分巧妙。

一天,村公所来了几个人,要进村访问。在村长陪同下,他们到了一些老乡家中,前前后后转悠了好一阵,中午还在老乡家吃饭。这件事让董志森高度警惕起来,因为他们吃饭的那几家恰好有文印组的同志化入。

这几个人走的时候,还要了一个带路的,这也是文印组的同志。路上,他们提了许多问题,这位同志都对答如流。

后来才知是虚惊一场。这几个人是上级派来检查工作的,他们对文印组“坚壁”与“化入群众”的工作高度肯定,特别夸奖了带路的那位同志。

到了四月,滹沱河北岸形势异乎寻常的紧张起来了,上级指示要准备迎接反“扫荡”。跟着宋家房子出现了不少异常现象,陌生人接连出现,货郎担子、小炉匠、捏糖人儿的......发现情况反常后,董志森星夜派同志去找团首长请示,派人与地方党政机关取得联系。

到了四月最后一天,敌人据点大量增兵,村里谣言四起,人心惶惶,少数群众逃难去了。

董志森当机立断,连夜掩藏了全部机器设备、物资器材,封堵了所有洞口,并做了精心伪装。又开了小组会,他介绍了敌情,说明了应对办法,最后说:“我们处境很危险!我们都是党培养的战士,要经得起考验,要坚定忠诚,勇敢沉着,决不脱离群众,决不屈服动摇!”

文印组的同志们和宋家房子的乡亲们,在以自己的坚毅面对一场即将来到的巨大灾难。

五月一日拂晓,两个住在工作室的同志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。有几个人在屋顶来回走动,接着跳下院子推房门。门未推开,这些人又爬上对面屋顶,朝这边屋顶扔土坷垃,压低嗓子喊:“有人吗?我们是分区机关的,有情况......”

两位同志没有回应,舔破了窗纸张望,看到了对面屋顶人影绰绰。

那些人见没有动静,跳下房子走了。

两位同志觉得事态严重,立即报告了董志森。文印组的同志们迅速翻墙转移,这时街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就是急骤的枪声,村外也传来了枪声,村子已经被包围了,宋家房子顿时陷入恐怖,哭声、喊声、惨叫声四起。

这时的董志森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机智和勇敢。

他跑到村子中央,与村长取得联系,又找到文印组的同志,要大家带领群众火速突围。

然后,他冒着浓烟,顶着横飞的枪弹,折回住处,检查了院子里洞口的掩埋情况,倒了一筐粪土在上面。做完这些,他冲进屋,一把背上六十多岁卧病不起的房东大娘。按照化入群众的要求,他是房东大娘的儿子,房东大娘是他的娘。

大娘一惊,要从背上下来:“孩子,快放下我,你跑吧,我不能连累你。”

董志森托紧了大娘,说:“娘,有儿在,就要背你出去。”

可是,他背着大娘还没跑到门口,敌人就已经冲进了院子。他急忙退回来,把大娘放在炕上,盖上被子。

敌人已到门口,他掏出手榴弹,刚拉断弦,就被击中了。他摔倒在地,忍痛投出了手榴弹,一声巨响,两个鬼子被炸翻在地。

又有几个鬼子扑进来,他扔出了第二个手榴弹,又一个鬼子被炸死。但是几颗子弹飞来,董志森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
手榴弹把鬼子炸怕了,朝屋里打了几枪,不敢进屋搜掠,就慌忙撤离了院子。

隐藏在隔壁院子门洞里的老郑,正待机突围,听到爆炸声和枪声,知道董志森遇险了。他顺手抄起一把铁锹,猫着腰,向这边院子冲过来。就在跨进远门门槛时,从里边窜出来两个汉奸和几个鬼子。

两方差点撞在一起。汉奸大骂,老郑也大骂。汉奸冲上来,老郑一铁锹砍过去,削掉了汉奸半个脑袋。一个鬼子怪叫一声,开了一枪。老郑肩膀中枪,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,鲜血从左肩流了下来。

老郑靠着土墙稳定身体。两个鬼子端着刺刀,倒退两步,咔地一跺脚,做出预备刺杀的姿势。一个鬼子发出呀呀尖叫,刺刀奔老郑而来。老郑铁锹横劈过去,打掉鬼子的枪,铁锹反向猛砍,鬼子一声惨叫,被劈翻在地,钢盔滚落好远,可是他铁锹还没收回,两把刺刀已经捅过来了.......

敌人见老郑已倒在地,就走了。但老郑没有当场牺牲。这个钢铁汉子,从热血中捧回流出来的肠子,从地上艰难爬起,扶着墙又往前走了好几步,终于无力再走,沉重地倒下了。

此时,在村东头一个小院内,另一幕悲壮的情景正在上演。

村里枪声响起,房东大娘急忙叫醒花“化”在她家的“儿子”。儿子背起大娘往外跑,还没出屋,前门已被砸得嘭嘭响。他们跑向后院,儿子要把娘藏到房上,大娘不肯,一个劲推儿子翻墙,可墙外响起一阵枪声。

两人折回前院,在前门越来越紧的砸门声中,一时措手无计。人至极处,情急智生,大娘一把将儿子推入一个一人多深的旧地窖,说:“敌人不发现,死也不能出来!”说过,拉来一块木板盖住地窖口,顺手扯下一片苇席盖住木板,拍了下身上的土,站在苇席边。

门砸开了,一伙伪军冲了进来,到处翻箱倒柜,一屋子乌烟瘴气。

为头的汉奸问大娘:“老婆子,你家藏着八路没有?”大娘答“没有”。

又问知道村里又没有八路,答不知道。

再问八路的印刷厂在哪,答不知道印刷厂是什么。

汉奸气急了,一耳光打在大娘脸上:“我们便衣早摸清了,你家就有八路。”

还是答没有。

汉奸恶狠狠地说:“搜出来怎么办?”

大娘说:“你打死我。”说着,突出一口带血的唾沫。

汉奸气坏了,挥起马鞭向大娘抽过去,大娘脸上顿时暴起一道紫红的鞭痕。又是一阵拳打脚踢,大娘栽倒在苇席上。

汉奸叫来几个伪军,大吼:“给我打,不说就打死她!”

皮鞭猛烈地抽在这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身上,脚“邦邦”地踢在孱弱瘦小的老人身上,好像那只是一个沙袋,是一团供人发泄的不明生物。

大娘翻滚、挣扎,躲闪着皮鞭和踢过来的脚,惨叫、咒骂,好像这样能减轻一点痛苦,但渐渐地动作越来越慢,声音越来越小,后来就有一点呻吟了。但是不管如何鞭抽、踢打,她就是不离开身下的苇席。

敌人不知道,但是苇席下面的儿子什么都知道。他在窖里把牙咬碎了,嘴唇咬出了血,但是他不能推,也推不动上面的木板,它被大娘死死地压住了。

街上响起了哨声,汉奸和伪军扔下大娘走了。没有哨声,他们也会走,大娘连呻吟声也没有了,人奄奄一息。

合围宋家房子的敌人,烧杀抢掠到中午,实在没有什么收获,撤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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邻居过来救起了大娘。儿子从地窖出来,抱着大娘嚎啕大哭。大娘艰难睁开眼,说了两个字:“孩子......”又晕过去了。

这泣血的一天终于过去了。夜色里,文印组的同志埋葬了董组长和老郑。

第二天夜幕垂临的时候,他们来到两位烈士坟前告别,敌人没有远去,枪声还在响起,他们要过滹沱河了。

无尽的夜色笼罩着苍茫的大地,唯有滹沱河在低沉地呜咽,那其实也不是呜咽,是一个民族的雄唱乍起时低沉的和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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