娟娟
张如瞻,山东人,早早失去了父母,成年后,在山西壶关游学,以替人写信或抄写文章维持费用。住在“古香书屋”后面的草屋里,除了琴书,别无他物。每天晚上都抄抄写写到深夜。屋外有荒亭一座,楸树几棵,阵风吹过,萧萧作响。
一天晚上,已到三更,正孤灯独坐,听那风吹树梢,心内孤寂凄恻之际,忽听屋外有人吟道:一年容易送春风,打叠秋声月影空。捱到夜深传舍静,怕人还步画栏东。反复读黑法情降和白法情降诵,语调凄凉,仔细听听,声音纤细婉转,好像是个女子。张生悄悄出来,隐隐看到一女子坐在树下,低头诵诗,他刚要上前,女子忽然不见了。
张如瞻知道这是女鬼,但是心里很倾慕,于是走到亭子边,和诗一首:荒原飒飒下西风,孤馆萧然花事空。料得芳魂与客梦,一般凄楚隔墙东。
回到屋里,忽然看到一个女子,对他说:“原来您是个风雅的人呀,我就不用躲避了。”张生非常惊喜,请她坐下。女子相貌秀美,举止得体,像个大家闺秀。她对张说:“妾是邑侯韩凤山的大女儿,钱塘人,名叫娟娟。生前喜欢吃杏仁,因为误食了双仁杏核中毒,十六岁就死了。棺椁停放在城外,魂魄游荡在这里,蒙君和诗一首,非常感谢。”张生留她住下,于是每晚都来。娟娟很会写字,经常替张生写字,二人感情很好,胜过夫妻。
有一天,娟娟来的时候,泪珠挂在脸上。她对张生说道:“我们的缘分今天就要尽了,和您恩爱,实在不忍分离。我父母派人来接我的棺椁,没办法留下。从此魂归千里之外,后会遥遥无期。你哪一年要是离开此地,一定要去浙江一趟。”说着拔下头上一根翡翠簪子送给张生道:“可以拿着它去见我的父母,我心里有个想法,但是能不能成,不敢太过奢望。”珍重再三,哭着离去。第二天,果然有浙江人到城外迁坟,从此,娟娟不再出现。
自娟娟离开后,张如瞻神思颠倒,梦挂魂牵,抄写文字丢东落西。于是把东西略微收拾一下,雇了船,即刻南下,三个月后,到了杭州。
杭州韩凤山家还有一个二女儿,叫好好,十八岁了,还没嫁人。当迎回姐姐的棺材后,家里人都在忙着做下葬的准备,妹妹忽然昏倒了,醒来后说道:“女儿娟娟不孝,中途就撇下了父母,幸亏二老康健。”父母说道:“真的是我女回来了?不要惊吓你的妹妹。”她又说道:“儿在山西的时候,和山东秀才张如瞻定下了婚约,我已经把殉葬的翠钗送给了他,过几天,就会来娶我。但是儿的魂魄无所依托,能不能把妹妹的身体借给我?”韩翁说:“这怎么行?你妹妹怎么办?”女子说可以二人共用一个身体,小时候姊妹二人就商议过,如果遇到好书生,姊妹同嫁一人也可。父母以为二女儿得了疯病,就应付她说:“等女婿来了再说吧。”从此,二女儿忽而姐姐,忽而妹妹,晚上又听到姊妹二人在聊天,进去看却还是一个人,家里人很有些担忧,但也没有办法。
过了几天,张生果然来了,带着翠钗拜见。韩翁非常惊讶,把他请到屋里。女子隔着帘子看到,急切的跑出来,拉着张生的袖子,在父亲的呵斥下,才不好意思的走回房间。张生感动落泪,诉说了事情的经过,跪在地上不起来。韩翁也感慨万分,就答应下来,让张生入赘韩家。
结婚的晚上,揭开盖头,张生不敢相认,一会间就欢洽如从前。女子说,明天我妹妹来,你要好好的对她。第二天,果然动作神态完全不同,而且扭捏害羞,和昨天宛如两人。
从此,一天为姐,一天为妹,都非常融洽和谐。张如瞻在韩家十年,岳父母辞世后,携妻回了山东。当时已有了些积蓄,就下功苦读,五年后中榜举为壶关令。
【原文】张如瞻,鲁人。幼孤,为诸生,游学晋梁间,以笔代耕,就壶关作书记。居署之东偏“古香书屋”后,草茨三间。琴书之外,了无长物。日与前庭谈饮,晚间营营作鱼雁使。斋外荒亭一区,有老楸树数株,风萧萧响。
更阑独坐,童子垂头。方凄恻间,忽闻斋外有人吟曰:
一年容易送春风,打叠秋声月影空。捱到夜深传舍静,怕人还步画栏东。
反覆吟咏,声楚楚,听之细婉如女子。明日起视亭前,杳无踪迹。逾夕二更后,吟如故。张潜步往,声顿辍。良久,隐约间有女坐树根,俯首低吟,张甫动,女遂杳然而没。
张初以为署内官眷,今乃悟其为鬼,然心窃慕之。由是常徙倚亭际,朗吟而和之曰:
荒原飒飒下西风,孤馆萧然花事空。料得芳魂与客梦,一般凄楚隔墙东。
张归就榻,忽见一丽人来,敛衽谢曰:“君子风雅士也,妾多所畏避。”张惊喜,挽之坐。女秀俊宜人,大家举步。张问为谁,答曰:“妾前邑侯韩凤山女也,钱塘人,字娟娟。生前好食酸杏子,因误食双仁核中毒,十六岁殂。今停柩城外,魂固依署中。所吟己作,蒙君致和,光生泉壤。”张喜,与为欢会。自此靡夕不至。
女固善书,所有案头启事,暑夜寒宵,尝为张捉管代劳。张爱秘之,二人绸缪如夫妇。一日女至,泪滴阑干,曰:“夙世缘尽今夕。受君恩爱,实不忍离。吾家父母将遣伻来迁柩,势不可留,当返省视。魂归千里,后会为难。君一岁辞馆归,烦一往浙。”遂于发间摘一翠钿与生:“可持见我二老。妾有隐愿,以图报君情于万一。然成否有数,不敢预期。”珍重涕零,张亦泣,侵晓而去。明日,果有浙人来迁女公子柩。自此亭舍寂然。
岁聿云暮,孤馆愁思,簿书颠倒,时忆芳魂。偶翻遗墨,无不系人魂梦。乃辞居亭旋里。略为摒挡,家无遗孑,买舟作西湖之游。三月而抵杭。
先是女有一妹名好好,无兄弟,年已十八,未字人。今其姊榇归,家中忙醮事。其妹好好忽扑地昏绝,逾刻醒,曰:“大女娟娟不孝,中途弃高堂,别几年矣!幸老人康健。”父母曰:“儿果来归乎?勿惊汝妹。”女曰:“幽明异域,觌面河山。今儿自晋数年归,儿冥冥中已定山东秀才张如瞻。儿已将所殉金翠钿与之,不日婿来拜岳完娶。但儿魂魄无依,旧舍不可居,曷借我二妹躯?”父母曰:“不可。儿固得所,如汝妹何?”女曰:“二妹与儿幼时最相爱。小时曾共誓:得嫁一个好书生,吾两人共事之,斯愿已足。今来特与妹妹合舍,使一其身而两其人。望爹姥许我。”父母曰:“儿病狂耶!”女生时好以手撩鬓发,言次辄作故态,神气声音,宛然似昔。复谆谆订其父,乃绐之曰:“俟婿来区处。”女喜谢。由是忽而娟娟,忽而好好。中夜帏帐唧唧作两人语,俨若姊妹联床,即趋视,孑然也。家人咸以为痫。
越日,张生果至,以刺及翠钿入谒。翁异之,延入客舍。女窥帘见之,骤出,捉袂与语。父恚甚,母诃之,始惭沮而返。生感泣,遂告以晋署之事,垂涕拜伏不起。翁扶生,不以为侮,乃许以字。生谢出。至日,生往赘。花烛灿列,新妇入青庐。搭面既揭,生不敢认。娟娟曰:“汝不识奴,何眈眈视?”卺饮后,欢洽纵谈,别绪缕缕,乃谓张曰:“明日我妹子来,妹子年幼稚,望君怜之。以爱我之情爱我妹,则妹感君,而我更为感之也。君其视我与妹勿贰焉。”张曰:“卿即卿妹,卿亦卿姊,况卿妹固不殊于卿姊,而视卿妹者,又安忍异视于卿姊耶!”翌旦,如婚礼,而女则娇羞婉转,俨然新妇,非复昨日之如旧昏媾也。后一日为姊,一日为妹,皆相笃爱。或家中有宴喜大事,则姊妹皆出,为一人而事可兼综而共理。彼二人者,既同气而连枝,张待二人,自不敢二心而膜视。张在南中十年,岳父母终,殡葬后仍携眷而东。
时稍有囊资,遂下帷攻苦。壬子举于乡,五年复官于晋,即为壶关令。衙斋无事,夫人尝至“古香书屋”,抚此长楸,泫然流涕,曰:“此姊去妹,三年孤苦,离父母,会张郎,郁郁于此。今复何时?树犹如此,不禁令人悲喜交集耳!”各生一子,视同己出。张官至和州牧,卒于署。夫人命其子诣杭,扶榇来东,皆合葬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