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/王晓芳、蓝昱璇
编辑/宋建华
△实拍传销女“郭姐”诱骗蒙冤出狱者陈满40万
陈满彻底不接电话了。
同学、朋友、律师、记者……这次,没有人能让他应答。
2月24日,陈满的代理律师王万琼更新了朋友圈:“投资一百多万,一年后会有九百多万的回报,目测(陈满)似乎卷入传销”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1992年陈满因为无端卷入海南的一场焚尸案,被蒙冤判处死刑。去年2月1日,经过多年申诉,浙江高院最终改判陈满无罪,当庭释放。在大墙内与世隔绝23年后,陈满回到家乡四川绵竹,并获得国家赔偿275万余元。
出狱一年之后,陈满将赔偿款的大半投资到了“维卡币”的传销中。此前,“维卡币”骗局已被媒体广泛报道。
还在等待陈满“醒来”的大哥陈忆,只能宽慰自己:“23年,他离开社会太久了,他就像个新生婴儿一样,如果被骗,就当是长点教训吧”。
△重获自由的陈满
“消失”的陈满还没有“醒来”
2月25日,曾经一起和陈满闯海南的好友姚军、王福军一早赶到陈家。在绵竹工商局做了6年经济大队长的姚军深谙传销套路,“你现在给维卡币的人打电话,看看他们接不接。”陈满当场拨了电话,电话那头传出“满哥啊,我才用维卡币提了一辆跑车”的炫耀声,陈满激动地对众人说,你们看看,你们都不懂。
“你别听她吹牛,你自己去提一辆来看看?”陈满红着脸,对姚军脱口而出:“我以后送你一辆,你就知道多赚钱了。”
姚军说,他仿佛又看到了23年前闯海南的“满哥”。不同的是,那时人们还无法知道“传销”为何物,如今这样的骗术几近妇孺皆知。
“完全看不出是受了巨大冤屈、在牢里呆了23年的人。”独立纪实摄影师周强形容2016年第一次见到陈满的情形,“他的头发根根竖起,满面红光,总是带着笑意。”
侍奉双亲,约见同学,访旧地,拜老友……周强记得一次两个同学带着陈满回儿时生活的地方,一名同学眉飞色舞地讲述一起光屁股玩的场景,陈满眯起眼,仿佛陷入了瞬间停滞的状态:“只有这条铁路有点印象了。”陈满说完,同学搭着他的肩膀,往铁路走去。周强在身后定格了这张照片。
陈满的哥哥陈忆向深一度(ID:intodeepthoughts)回忆,那段刚回来大家陪着散心的时间,陈满很爱倾听,慢慢熟悉一切,他也会提醒陈满,“你脱离社会太久了,还在回神”。
刚回来没多久,侄子给陈满买了一台手机,陈满当着大家面打开盒子,愣了一会儿问:“这线是做啥子咧?”
陈满出去散步,总会买些东西回来,“他对促销什么的没有抵抗力,别人说说就动心了。玫瑰花茶买十斤回来,菜也买一堆回来,结果都是扔了。”
在陈满有了手机的那一刻起,陈忆就叮嘱他,好多手机短信都是电信诈骗。家里的电视经常定格在法制频道,每次有“电信诈骗”的公益广告,陈忆就叮嘱陈满,“你看看,这些骗子无用不入。”
律师王万琼在陈满口中是“恩人”,他会经常去成都拜访,陈满全家也都很信任她。出于职业敏感,王万琼曾担心陈满会成为“下一个赵作海”,但是她又觉得陈满和赵作海不同,陈满身边有各种能人的帮助,而且也没人向陈满借钱,陈满可以过得很好。
令王万琼没有想到的是,陈满绕开了身边人所有的建议,跟自己联系也越来越少。
△尽管爱意浓浓,但家人在维卡币这件事上并没能说服陈满
上学习班,花万元买“秘笈”
“他回来,不是在生活,是在延续自己的老板梦。”
在姚军眼里,陈满骨子里就不安分。80年代,他和陈满都在工商所上班,有着别人羡慕的工作。8年后,两人停薪留职闯海南。干过餐馆、装修公司,1992年陈满出事时还在做业务,手上有几万块钱。彼时,陈满比潘石屹还早一年到海南。
陈满家是书香门第,并无人做生意。陈满曾告诉同学,他要做家族里的佼佼者。伸冤出狱,除了跟家人团聚,在陈满眼里,干一番事业的机会终于到了。
王万琼至今仍记得陈满出狱那天,还没回到四川,在海口美兰机场的飞机上,陈满突然对并排而坐的王万琼说,“我回去开公司,要创业。”王万琼很惊讶,让他别着急,回去先适应适应。
之后没多久,陈满又对王万琼说,“王律师,我要开公司了,请你当我的法律顾问,一年给你二十万”。王万琼回答“哪个要你的钱哟,你要投资决策时来找我,我帮你把把关。”他当时满口答应,但是并没做到。
陈满的家人与朋友、同学给他设计的路径是四步走:先花时间适应社会;第二步是把养老的后顾之忧解决,比如买社保,买房子,找对象;第三步是去买些银行的理财产品,买商铺出租;最后再去找个感兴趣的工作,慢慢上手。
已经54岁的陈满,其同学的社会关系已遍及绵竹的各个角落,每个人都想给他提供帮助。而陈满都无动于衷,一心只想创业,自己当老板。
“就业都没搞好,创业个锤锤!”一名同学在接受深一度(ID:intodeepthoughts)采访时气愤地说。
姚军介绍陈满去成都朋友的房地产公司工作,“先从基层干起”,陈满没回话。一名同学怕他办社保嫌流程麻烦,托了熟人,他迟迟不去,也不打电话。同学中几个颇有生意头脑的,把他拉到茶楼,特意给他分析哪些路段商铺不错,可以买,他不感兴趣。事实上,大家帮陈满找的各种工作,陈满都没回应,相反,互联网+、开公司,在他嘴里被提起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陈满也跟朋友聊过自己想成立一家文化创意公司,不想租商铺,直接在成都买房子装修公司,但最终没实施。
后来,陈满还很严肃地跟大家说起,要投资湖南一家日用洗护公司,姚军一听洗护,就怕是传销。“陈满说得眉飞色舞”,大家都很紧张,问陈满投钱没有,陈满说没有。后来,大家打听出来,其实也投了几万,但只有几万,朋友们也不想再惹他不开心。
陈满回来半年,80多岁的老父病重,陈满同大哥轮流照顾父亲,8月27日,父亲去世,陈满花了十几万买了墓地,朋友家人劝阻他不用买这么好,陈满说要尽孝。
此后两个月,按当地习俗陈满需要在家守丧。据大哥陈忆回忆,陈满从这时开始,逐渐往成都跑得多了起来,期间陈忆也听到陈满说买学习资料需要上万元,“当时就纳闷,啥书这么贵”,陈满告知陈忆,你别管,商业秘笈肯定不便宜。
△摄影师周强偷拍下了陈满被忽悠的过程
深夜来电,“来拍我的新事业”
“一定不能经商。”陈父去世前,曾这样叮嘱陈满,但陈满做不到。在狱中,他就一直在看诸如《万达哲学》、《创京东》、《李嘉诚全书》这样的创业励志故事。
他从没间断对商业的渴望。
陈满从什么时候上的总裁班,又在总裁班上如何认识了口中的“郭姐”,以及如何在听了她“两个半个小时”的推销后就决定投资维卡币,陈满至今没有细讲过。
去年11月21日晚上,陈满给周强打电话,“小周啊,来拍我的新事业。”周强一直通过镜头记录陈满出狱之后的生活,但凡有新的动作,陈满都会给他电话。周强愉快答应,第二天两个人一起情降黑法骷髅头坐地铁,“周强迟到了半小时,陈满还告诉周强,谈生意要准时。”
“满哥,新事业是什么?”在地铁上,周强问陈满。“维卡币”,陈满把币字的音拖得很长,表情神秘:“年轻人,慢慢学吧。”两人下了地铁,又打了一辆滴滴前往成都郊区的三圣乡。
周强见证了陈满与对方谈维卡币投资的全过程,他觉得那些人的言谈举止很像传销组织,随即百度了“维卡币”,“第一条就是广东警方打击维卡币犯罪团伙的报道”。接下来的3个小时周强坐立不安,回去的路上,他把搜索结果给陈满看,结果陈满回答:“你只看那些坏消息,没有看到那些好的消息。”
“我劝了几次,他说他前期有调研,投了四十多万,还说我没有长远的眼光,所以不能发财。”
当天下午,周强又把情况告诉了另外一个纪录片导演,两人又一起跟陈满做工作,陈满不耐烦地告诉大家,“我就只投这么多,你们一点商业都不懂,说啥子嘛”。
面对陈满这样的态度,当晚周强又把律师万淼淼及其助理拉情降多久见效入微信群中,2016年11月23日,微信群名改成了“陈满救助方案”。
最终,根据万淼淼建议,周强继续跟着陈满。“主要考虑是要搜索齐证据,然后才能谈得上追索”。12月8日,周强再一次跟着陈满去了那家公司,拍摄了“郭姐”推销维卡币投资的画面。
与此同时,陈满在家里的电话越来越多,后来又买了一台苹果手机。“我以为他可能是想用个好点的,现在想来可能是专门用于维卡币的投资业务。”陈忆向深一度(ID:intodeepthoughts)回忆。
陈满很少会主动约同学吃饭,偶然的一次,他请桌上的人介绍玫琳凯的朋友给他认识,“我认识,但我不会介绍给他,他去了才拎不清呢”。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天然屏蔽了一些社会中复杂的商业架构,希望把最稳妥的工作介绍给他。
包括王万琼在内的几个熟人,都听到过陈满对他们的承诺“等我开公司赚钱了,送你一辆奔驰”。
年前的聚会,大家问陈满在忙啥,他神秘地说:“你们等着瞧,现在保密。”
陈满也曾经问过姚军,你知道维卡币吗?姚军说,“啥子?”陈满就得意地笑了,什么也没说。
△陈满和他的回归之路
离开社会太久,他就像个新生儿
2月24日,陈满到成都看望“恩人”王万琼,很久没见,王万琼问他在做什么,追问下,陈满支支吾吾说出了维卡币的事情,素来脾气直爽的王万琼抓住陈满要他说个清楚,两人略有不愉快,“这很危险”,抓狂的她最后发了朋友圈。
消息迅速传遍网络。
王万琼建议陈满报警,甚至和徐昕律师一起与他谈,但陈满还是坚持对方没问题,“他们会退给我的,你们别操心了,人家那么大一个跨国公司”。
2月25日下午, 陈忆找了一位在银行的同学登陆了陈满的维卡币交易平台,结果不出所料,陈满的6个账户每一个都可以操作,“但到了最后一步提现时,却始终操作不了。继而陈忆查了陈满的银行卡账单,已全都转入私人账户。
母亲王众一怕陈满受刺激,精神上再出问题,到时候人财两空。“我们都希望陈满能够踏实地生活。”她对深一度(ID:intodeepthoughts)说。
陈满的同学、朋友又回到了他蒙冤在狱中时的状态,只不过不是四方疾呼,而是对他苦心劝解。
姚军记得2月25日一早和同学去陈满家,看到陈满一张不耐烦的脸。“他太想一鸣惊人,却越陷越深”。从最开始投入四十多万,到现在的一百多万,陈满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。
陈满的大哥说,还在等待陈满自我觉醒,即使他觉得“陈满已经走火入魔”。他宽慰自己:“23年,他离开社会太久了,他就像个新生婴儿一样,如果被骗,就当是长点教训吧”。